“没用就没用,反正都已经这样了,让他死去呗。”林柏杉抢白。
岳念廷脸色阴霾,狠狠瞪他。
林柏杉咽下一口唾沫,不睬他,佯装硬气地看向椅子上的男人,等他最后的决定。
男人低垂眼帘,手指在自己腕表的表盘上一下一下地敲击,半刻后他停下来,对岳念廷说:“你来吧。”
起身,他向门口走去。
屋中的人跟着他,一个一个鱼贯而出。
最后走的是林柏杉,临出门不服气地瞪了岳念廷一眼,把唾沫啐在地上。
等所有人消失后,岳念廷使了个眼色给陈国生,这个小老头飞快地在房内各处细细查看,随后出去,站到门口守着。
由于失血过多,吊跪在地的周铮意识一时半刻的忽来淡去,很多话他都没怎么听清,就连岳念廷走到身边他都没有察觉。
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,周铮强睁开眼。
眼前的人皱眉告诉他,也就三四个小时,不赶快治疗他就会死。
不想费力睁眼听这些废话,周铮将眼合上,浮出些笑容。
那是一种坦然的赴死笑意。
还是这个人的声音。
“周铮,你看看这是什么?”
抬起眼皮,是一个残破肮脏,页面泛黄,封皮上布满污迹的小本子。
这是他的,准确说是他爸的,里面的文字,数字和符号都出自他爸的手写字体。
这个本子是周铮在奶奶去世后偶然间收拾家里遗物时发现的,在详细核对他爸的笔迹后,确定就是本人没错。
本子上记载着一些像是人名外号又像是地名代号的东西,还有简写的物品和数量,周铮警校毕业进入禁毒科后,有次回老家闲来无事拿出来翻看,越看越不对劲,凭他积累的工作经验,这些记录很不正常,像是贩毒的账册,一笔一笔记载着进货出货,给谁还欠谁的货,收了谁还没收谁的钱……
那一刻,他彻底震惊了。
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会跟毒》品有关,家里人全没了,无人可问,他翻遍家中所有的老物件,一无所获,甚至还去了一趟跟父母车祸前住的云冈市房子,房子二十年前已经异主,一丁点的线索都没有留下。
从此,这个本子周铮随身携带,经常拿出来研究,里面写的东西几乎烂背于心。
看到这个,他疑惑地向桌上自己的包望了望,不明白怎么会在这个人的身上。
而下一刻他涣散的目光徒然变得强烈,焦距在眼前岳念廷翻开的那一页上,这个人指着中间被重点圈出来的‘岳’字,对他说,这个就是他。
双目圆睁,在周铮一下重似一下的浓烈喘息中,岳念廷的声音被无限放大:“你叫周铮,还有个双胞胎弟弟叫周唯,你们的父亲叫周光毅,母亲郝梅,二十年前一次车祸,你的父母双亲去世,只剩下你们了,对吗?”
震惊,愤怒,惊悚,害怕……所有一切交织在一起向胸口强烈冲击,一股腥甜从周铮喉咙涌上来,他克制狂奔的心跳,含着血大声怒吼:“……别……别碰我弟弟!!你们他妈别动他……!!”
“周铮,这个本是你爸的,你爸还有另外一个名字,叫张小川,我唤他川哥,他负责整个西南的毒》品交易,”岳念廷拿着那个本在周铮眼前晃动:“这个就是其中的一本账册,你爸用这些一手控制贩毒网络。”
周铮根本无法呼吸,身体的衰竭伴随剧烈的感情波动让他拼命地吸气呼气,像在耗尽最后的力量将生命支撑下去,全身痉挛一样的大幅抖动。
“周铮,周铮!!你看着我!!”岳念廷半跪下来,跟他等高,揉搓这个人的脸让他保持意识上的清醒:“你听着,这场车祸不是天灾,是人祸!你不想知道你爸的事?!不想知道是谁害得你们家破人亡?!你不想报仇吗?!”
事情太过惊爆,大脑已经无法承载负荷,周铮能想到的就是这个人是百分百的敌人,他在下套。
“……胡说……骗子……”机械地,他艰难咬字。
“周铮,没有时间了,”岳念廷加重语气,让每个字足够清晰:“你失血太多,再不治疗必死无疑,你要立刻下定决心是要生还是要死!”
此时,周铮再也无法做到之前那样的冷静,大义凛然地赴死,他在动摇,却又不敢不愿更不能接受就这么降了。
“别做梦了……我不会说……你……去死吧……”他终究不能相信,不能倒戈,他过不了自己这关。
不知是被周铮的强硬骨气震撼到了,还是没想到事态比他预想难搞得多,岳念廷也开始慌了,虽然还是那种沉沉的调子,咬字却明显加快,气息也没那么稳了:“你不用说,只要配合我,说我说的就行,你没有屈服,没有泄露,没有出卖,你是个铮铮傲骨的汉子,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……你听我说,中泰的贩毒案动静太大,上面成立了专案小组,禁毒科支队长谢明义牵头,王伟仁是组长,副组长好像叫什么李峰,我说得对吗?”
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周铮当时的感受,他要炸了。
眼眶血丝凸显,弥漫整个眼白,周铮面孔狰狞得几乎恐怖,他夸张地怒吼:“我操!!你是谁?!……你他妈到底是谁啊?!”
岳念廷停下来,不说话。
爆棚的情感像泄洪一样无法控制地开闸顷出,眼泪瞬间涌出,周铮满脸泪痕,哀求着:“我求你……求求你告诉我……你说话啊!……”
像是不忍,又像是无奈,岳念廷双膝全跪下来,他身体前探,紧贴在周铮脏兮兮的面颊旁,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四个字,我是警察。
……
…
之后,周铮点头,答应了岳念廷的要求。
一脚踏入鬼门关,他已经无法保持长时间的清醒,记忆断裂,像碎片一样零散落在脑中,周铮记不清那之后发生什么,只依稀记得他按照岳念廷所知从嘴里说出那几个人的名字,之后好像岳念廷还费了一番心力和口舌角逐,才最终让那个男人同意他把他带走。
腿被打断走不了,有人用担架抬着他上车下车,最终当他在床上悠悠转醒时,看到了上方输液架上悬挂着的血袋和各色输液药袋,白的,透明的,黄的,几乎把架子挂满了……
头侧过来,目光打在一旁岳念廷的身上,这个人正在为他专注地缝合伤口,身后一脸严肃的陈国生为这人擦拭额头上的汗,一条腿上了夹板,打上石膏,被绑带悬在空中,他遍体鳞伤,累累血痕……
周铮生命体征太过虚弱,岳念廷不敢让麻醉效果太好,剂量太大,他怕他会睡过去,只用了很少一部分,达到局部短暂的肢体麻痹。
周铮没什么痛感,比起酷刑,这些就跟挠痒痒差不多。
他眼神空洞,心里面更是空得厉害,憋屈,痛苦,激愤……说不清到底是什么,他甚至想骂,想哭,想嚎叫,想打人……
可他什么也做不了,甚至连动一下的可能都没有。
所有的东西只能他独自扛下,没人能帮他,灭顶的无助和孤独毁天灭地席卷而来,眼泪无法克制地渗出眼眶,他从未如此倾尽所有地去压抑自己的本心,去强行掩饰自己不堪一击的脆弱和无助,这种强大的克制力让他将手紧紧攥成拳头,捏着,抖着……
床铺上手的模样满满落入岳念廷的眼里。
没去看他,岳念廷手下不停,加快速度。
剪断最后的缝合线,他为他缠上纱布,绑好绷带,叫陈国生打来一桶水,大量放入冰块。
对方一时半刻的诧异,引来岳念廷大声的催促。
马上,半腿高的铁桶摆放在岳念廷脚边,他脱去医用手套,将手直接浸入冰桶,停顿几十秒拿出,用毛巾稍适将水抹去,放在周铮的额头。
皮肉骨骼的创伤使得身体高热,额头一瞬间的沁凉将笼罩于心的乌云驱散,周铮一个激灵,他怔怔地瞪大双眼,耳边响起岳念廷沉厚的声音:
“身上的伤总有一天会痊愈,疤痕却只能留下,它不只遍布你全身,还会长在你心里,你会经历相当长的一段痛苦时间……”
感觉到手变得温热,岳念廷重新将手放入冰水中,这回他呆得时间更久,惹得陈国生直咂嘴,眼睁睁看着桶里的手指变得通红。
拿出来,重新放到周铮的头上。
“一闭眼就是那个破房子,永远是虐打受刑的画面,夜夜噩梦不断,在冷汗中惊醒,你会恐惧黑夜,害怕睡觉,觉得痛苦永远没有尽头……”
手再一次伸到冰块之下,陈国生受不了地叽歪:“念廷,你别……”话没说完,被这个人粗鲁地打断,岳念廷让他先回避,把门关上。
周铮头上的五个手指头冻得像五根胡萝卜,厚实的手掌带着极寒的温度搭在额头,感觉却是极佳。
“周铮,无论你觉得黑夜有多长,我都要告诉你,一切苦难总有结束的一天,我们会好起来……你父亲的事,我的事以后我慢慢一点一点告诉你,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哭出来,不用压抑,我看不见……”
特意地,岳念廷将手向下放了放,完全遮挡住周铮的双眼。
没有声音。
没有哽咽。
在无声无息中,两股热流涌出淌下,浸湿了手掌边沿,将冰冻的手变得滚烫无比,泪痕一直延伸到耳根……
……
…
合上小册子,周铮摸了摸上面的血指印,这是那天岳念廷为他治疗后,他哭着,非要攥着这小本子才行,是他自己染脏的。
重新把本子塞到枕头下,周铮侧过身躺下。
再不想什么,他慢慢地合上双眼。